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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时代社交的社会经济学

作者:姜奇平 来源:《互联网周刊》   2011-09-19 09:27
  沿着Facebook的方向,再往前走几步,我们将期待怎样的未来?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借助理论。如果把人生比成一盘棋,理论家好比支招的人,他可以比下棋的人多算几步、甚至十几步、几十步。

  计算Facebook的路数的“棋谱”有两门,分别是社会学和经济学。社交网络这盘棋,棋路与其它的棋非常不同。一方面,要有经济学家的算路,否则就会象推特那样,叫好不叫座;另一方面,要有社会学家的算路,否则就会象Myspace那样“速灭杀丁”。

  鉴于国内还看不到一家SNS(社会网络化服务)可以很好平衡这门算路,后来者目前就有一个很好的居上机会,通过掌握深入的算路,提前发现未来商机,实现咸鱼翻身。

  网络社交的理论界桩

  网络时代的社交有其特殊的社会和经济学意义,从社会学和经济学角度我们都可以了解到网络社交的重要性,而社会学和经济学也必须面对自己在网络社交时代的新发展。

  具体聚焦到网络社交这个主题上来,我们发现“棋谱”或“菜谱”相当多,首先需要梳理一下。社会学与经济学的交叉,依重心的不同,形成两类差异很大的学科,一类叫社会经济学,以经济人为重心;一类叫经济社会学,以社会人为重心。

  社会经济学,又称社会问题经济学(如夏普等《社会问题经济学》第18版),内部已经形成了两个流派:一个是古典传统“福利导向”的社会经济学,简称“福利学派”。国内这一分支的(如白雪秋、宋国兴主编《社会经济学》)与夏普一样,主要研究弱势群体利益相关的贫困、失业、环境污染、毒品走私等社会问题,与社交网络无关;一个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贝克尔等人在“经济帝国”思想支配下创建的社会经济学,简称“帝国学派”,从经济人角度研究成瘾等社会行为背后的理性选择。

  经济社会学,又称新经济社会学,以别于早期的经济社会学。主要分为两个流派,一个是低度社会化理论,主要从交易费用角度在经济学中引入社会因素,如威廉姆森的制度经济分析,国内是汪和建的《迈向中国的新经济社会学》。一个是过度社会化的观点。

  如果以棋谱比喻,社会经济学注重“实地”,经济社会学注重“外势”;如果以菜谱比喻,社会经济学偏重“炒菜”,强调物化的因素,经济社会学偏重“汤菜”,强调人化(或文化)的因素。

  在所有这些理论中,最有助于我们分析象Facebook这样的SNS的理论,无疑是新经济社会学这一支,包括格兰诺维特的理论(代表作《镶嵌:社会网与经济行动》),国内有张其仔的《新经济社会学》。因为它们与网络社交的关系最相关。

  旧经济社会学与新经济社会学的最大区别,就在网络理论的有无。“新”主要新在网络上。这个网络虽然本意不是指互联网,但与SNS关系更为密切,因为它是指人际互动网络。

  格兰诺维特的社会网理论,有别于低度社会化理论之处在于,他不认同交易费用的决定作用,因为认为那太经济化、物化,而强调信任在网络中的作用,也就是强调人心的作用。但格兰诺维特又不同于一般社会学家以一般道德的观点解释诚实行为,认为那过于社会化,“人”化,而强调在人与人互动中产生的信任起决定作用,有点象经济学中强调的有限重复博弈对合作的影响。

  打下上述这些算路上的关键界桩,我们就可以深入实质性的分析,看理论为网络社会提供了什么指引,而网络社交又给理论出了哪些难题。

  网络社交中的深度判断

  1、仅有关系不行,还要有信任

  中国是个非常讲关系的国家,格兰诺维特在建立社会网理论时,特别看好中国。他说“研究社会网的社会学”“应该在中国社会的研究中占有重要的一席”。据说他爱吃中国菜,而且还能在一家一家中餐厅中比较出正宗与否。于是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的中国学生,轮流请吃,关系大为密切。以致美国学生大为吃醋,说他爱中国学生甚于美国学生。

  关系并不是社会学的专利,经济学中也有关系。当关系作为社会概念最初引入经济学时,还不能同经济人行为区别开来。经济学中讲的关系是契约关系,是基于原子论的一个个孤立个人之间的物化关系。

  在网络社交实践中,我们看到一种竞争,就是以Facebook为代表的熟人网络与Myspace为代表的生人网络之间的竞争。按照契约关系理论以社会化为优先的标准,熟人网络是低级的,因为是私人关系;生人网络才是高级的,因为是公共关系。后者比前者的社会化程度高。因此应该是Myspace赢,而Facebook输。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我在Myspace死亡前半年提前给他总结的第一位死因就在这里:“Facebook的理念是分享,发展的是熟人之间的关系,做的是礼品经济;Myspace的理念则是发现,发展的是生人之间的关系,做的社会化。Myspace把SNS误解为社会化,是主要死因。SNS的本质是社会资本,即关系加信任,相比较而言,二者都有关系,但Myspace缺信任,因此天然有残缺。”

  我个人一直认为,把SNS当作社会化,是一个SNS从业者至今仍存在的极大思维误区。它与扎克伯克关于SNS的原创思路正好相反。坚持认为SNS是社会化模式,会由于理论基本面上的失误,导致商业实际操作上的两方面误区。一是社会化必然导向认为公共关系高于私人关系,把这一点绝对化,会把社会网操作成经济网,而失去社会网的内在活力。二是社会化会必然导向以交易成本最低为取向,而失于发挥信任对网络的增值作用。契约本质上是非信任关系,是在信任度为零条件下进行交易的原则。信任一直被排除在经济学之外。按此逻辑操作,难以把建立信任这种基于“社会”的长处和优势真正引入经济。

  我们从理论上总结出的SNS以生命换来的教训,格兰诺维特在互联网出现之前,就提前预言了。问题在于搞互联网的不爱看书,也不爱通过杂志学习知识,而偏爱拿自己的小命耍着玩。我们现在来看格兰诺维特在四十年前指出的导致Myspace死亡的问题的理论根源所在。他在批评经济与社会结合中的“低度社会化”倾向时,指出其中基本面上的问题在于过度迷信“经济”,而忽视“社会”。

  以经济方式,外在地处理信任问题是否可行?威廉姆森用交易费用理论对待网络关系中的诚信,有一个严重问题:它直接在理论基本面上,就会产生与网络模式冲突的悖论。格兰诺维特揪住威廉姆森《市场及科层》中基本观点上的一个致命问题不放。这就是,威廉姆森交易费用理论将直接导致以科层制,而不是扁平化网络来处理信任和网络欺诈。格兰诺维特讥之为缺乏文化的“利维坦”。我们不可想象SNS为解决诚信问题,而诉诸科层制的办法。现在小结一下,社会学和经济学在交叉融合中,对网络社交提出的第一个指导性的意见在于,把异质关系网络和信任,作为社会人特有的长处加以吸收。按照社会网理论推论,网络社交中的关系应该不是指契约关系。可以认为,网络社交所建立的关系,是有别于“你是你,我是我”的契约关系,而属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非契约关系。不是物化的关系,而是人化的关系。这里与经济相对的社会,不应被理解为社会化,而应理解为与物相对的心,即与物化理性相对的人本。

  2、光有信任不行,还要有个性化互动

  社会学和经济学在网络社交模式上的交汇,不光是向经济中引入社会的因素,也在向社会中引入经济的元素。

  格兰诺维特在社会网理论中,批评了过度社会化的观点。这是指,在信任问题上,只考虑并且只相信道德这种社会因素的作用,而无视经济因素作用的观点。在实践中,这是指在诚信问题上,过多强调道德作用,而不讲经济规律的偏颇之见。比如,以为尽社会责任,提供公共产品,就是做善事。

  社会网络中常见的一个经典问题是,从低度社会化,直接走向另一个极端,即过度社会化。原因是由于固持经济理性,在发现经济解决不了信任问题后,直接把信任推给道德来解决,而忽视了可以用经济的方法解决信任问题的隐蔽方法。

  这个问题的推广,是网络社交如何与社会责任相容的问题。成熟的社会网理论发现,由于网络的存在,经济利益与社会责任可以内在统一起来。也就是将社会责任内生于经济利益,通过讲求社会责任获得经济利益。格兰诺维特自豪地声称:“我已经论证了是社会关系、而不是制度安排或普遍道德,能在经济生活中产生信任。”前者指的是威廉姆森的制度分析,后者指的就是相反的诉诸“普遍道德”的倾向。

  格兰诺维特发现单纯诉诸“普遍道德”的社会学家的一个思维盲点,他们没有发现人际互动是从经济内部解决信任问题的必由之路。这就涉及到对网络之道的根本理解。

  格兰诺维特发现,“不管过度与低度社会化有何明显不同,很讽刺的是:两者共同地以社会性孤立的行动者作为行动与决定的中心”。“两个观点对社会秩序的解答因此合二为一,共通地将行动者孤立于实时的社会情境之外”。

  格兰诺维特的意思,“翻译”过来,实际是想说,对于社会网,既不能(象经济学家那样)把它当节点理解,也不能(象社会学家那样)当铁板一块的整体理解,而只能理解为节点之间的互动。社会网是异质性的个人之间的互动。这是格兰诺维特社会网理论的精髓所在。

  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格兰诺维特对网络实质的理解。他在互联网没有出现的时候,就指出对网络的根本理解,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其方法的特点是,脱开了网络的技术方面,而直指网络的灵魂,从道上理解网络。我们现在搞SNS的人,90%以上都是投机分子,他们根本不想去了解网络之道,而只想捕捉偶然机会、撞大运,结果成为命运的奴隶。

  当这样理解网络社交时,个性化和互动就成为关键词。进一步深化理解,第一个方面,个性化不是一对一的小农经济,它一定是成本合算的。而这个合算,还不是指从静态效率上看合算,而是更深远地从动态效能上看合算。Facebook的成功正在这里,它利用数据挖掘,提高了个性化的效能。我国的许多SNS之所以学不像,在很大程度上,还没有从深度悟到互联网个性化的要领,因此也不知象数据挖掘之类东西有何用处。

  第二个方面,互动不是简单的对话,而是互动网的形成,在其中信任关系得以低成本地建立。这一点,用经济学可以解释。在博弈论中,人们看到,博弈的次数,与信任关系、机会主义倾向有内在联系。在一次性博弈中,信任关系最差,合作难以建立;在有限重复次博弈中,信任关系建立起来,但机会主义仍不能避免;但是在无限重复博弈中,信任进一步提高,机会主义得到抑制。如果这种经济学逻辑,再加上社会学逻辑,就会演化成商业生态系统。

  在义乌小企业信贷关系中,我们看到低成本信任的建立过程。最初,银行不愿向小企业贷款,因为征信成本过高。但稍加调整后,让三个上下游小企业建立联坐担保机制,再一起向银行申请贷款,银行就欣然同意了。在这里,信任关系的建立,既不是靠社会学家的道德,也不是经济学家的科层化的制度设计,而是建立了一个人际网络,通过网络的互动(包括责任的互动、诚信的互动),很简单地实现。

  在社会学与经济学的各种结合实验中,我们看到格兰诺维特抓住了人际互动的社会网的理论特征,他几十年前的见解,越到互联网前沿检验,越觉出先锋和前卫来。可以说,通过这个窗口,从社会学和经济学角度我们都可以了解到网络社交的重要性。

  网络社交带来的新的难题

  上面说到,几十年前的理论,可以指导我们对网络社交的理解。下面可以看到,社会学和经济学也必须面对自己在网络社交时代的新发展。

  格兰诺维特研究的主题是“社会网与经济行动”,但他毕竟不是研究互联网的,而互联网,尤其是SNS的发展,又对社会网产生着新的冲击,带来新的发展。那么,网络社交发展中,有哪些重要方面,是格兰诺维特的理论概括不了的新东西呢?

  择其要者来说,平台是格兰诺维特不曾重点研究而在SNS实践中越来越重要的现象。

  格兰诺维特讲的社会网,只是直接的人际互动形成的网络。但SNS正发展成为以SNS平台为基础支撑的人际互动网络。象Facebook已形成了平台与增值业务的分离。其标志,就是网站直接有API(应用程序接口),建立平台级的人际互动服务与应用级的人际互动服务的分离。这没有否定格兰诺维特的理论,但却要求理论进一步发展,以适应更复杂的新现实。例如信任,可能成为平台上专业化的支撑服务,得到专业化的发展。

  “个人关系的特殊性”在新技术条件下,又展现了新的可能,要求理论跟上“语言转向”的步伐。格兰诺维特在这方面显然落后了。话语分析是他研究的弱项,却是SNS前沿最活跃的地带。仅以Facebook来说,它在挖掘社会网中“个人关系的特殊性”方面,超越传统分析学派(从索绪尔到拉康)理论,又提出了不同于Google路线的人工智能的新路线,带来人人界面知识挖掘的新问题,以及对意义的新疑问。这也是网络社交给理论带来的新问题。

  进一步说,在云计算的背景下,社会网正在进入实体免费而服务收费的新阶段,“免费-收费”模式对“社会学-经济学”提出理论解释上的更高要求。在社会学方面,我们将面对工业化基础以外的新的理论问题,如分布式条件下修齐治平的问题,碎片化生存条件下的责任机制问题,网络化的个人信息与诚信关系问题,P2P条件下的语话正当性问题……等等数也数不过来的新问题;在经济学方面,我们很快就会面对产权理论的坍塌与重构,网络外部性与利他问题,异质性与个性化的经济实现等棘手难题;更不用说社会学与经济学的结合问题。

  总的来说,网络时代社交只是提出问题的开始,对问题的解决注定将是一场望不到边际的长跑。当然,问题说简单也简单。我要解释一下前面关于“炒菜”和“汤菜”的比喻,因为这涉及到问题的终极的实质。“炒菜”说的是理性,它是干的;“汤菜”说的是人性,它是湿的。社会学与经济学不管将来如何打架或融合,它们围绕的中心,都将是心物关系,是关于未来是湿的,还是干的这种争论。网络人际关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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