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搜索的救赎

    8月下旬，刑法修正案的审议中，部分人大常委提出对“人肉搜索”行为追究刑责，使前一段热得发烫的争议升级到法理层面，人肉搜索的处境立时严峻。人肉搜索并非不该出生的孩子。只是，在中国式水土中，人肉搜索能完成自己的救赎吗？
　　被“人肉”和被遗忘的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龙婧/北京报道

　　有人被遗忘了，有人只希望被遗忘

　　很多网友会把2006年看作“人肉搜索”元年。因为在这一年，接连爆发了“虐猫女”、“铜须门”两起著名的人肉搜索事件。接下来的两年里，人肉搜索越来越频繁，“彭宇案”、“海淀艺校辱师事件”、“姜岩事件”以及“die豹” 事件，让大家应接不暇。但风暴过后，就是遗忘。如今，这些曾经的“人肉门”主角，生活状态如何？人肉搜索帮了谁，又妨碍了谁？

　　“铜须”的冷笑

　　“你不要到我家来!”“铜须”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然后，他稍微放缓了语气，“就让大家把我忘掉吧。”

　　“铜须”想让大家忘掉的是两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网络事件。2006年4月12日深夜，一个昵称“锋刃透骨寒” 的网友，以悲情丈夫的身份将一篇帖子发到了某个游戏论坛上，他控诉其结婚6年的妻子沉迷网游，在一次网友聚会后与“铜须”发生了一夜情。

　　这个悲情帖很快被转往猫扑和天涯等论坛，在网络世界引起轩然大波，点击率每天超过20万次。声讨“铜须”成为网络舆论的主流，有人在网上发出了“彻底追杀铜须，让他在现实中混不下去”的号召。不到一周的时间里，“铜须”的真实姓名、所在学校院系、家庭住址和电话、远在美国的女友情况，都统统被人发到了网上，他和他的学校、朋友、家人开始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骚扰。

　　两年后，“铜须”曾经就读的燕山大学的老师们，依然将这场事件形容为“灾难”:“学校的电子邮箱被网友的辱骂信件塞满了，各种要求开除‘铜须’和骂学校教育无方的电话接踵而来。”校方说，这对学校的声誉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甚至连累了正参与“首届最佳校长100名人榜评时间赛”的校长刘宏民，本来票数领先的他，却突然间要面对众多网友的诘难。

　　最让校方无奈的是，由于这两年人肉搜索事件频发，“铜须门”作为最早的案例之一，不可避免地被不断提起，于是 ，“燕山大学”也就一次次不算光彩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一位老师说，在事情发生时，学校曾经想过辩白，但很快就发现无济于事，他们甚至搞不清找谁去辩白，发帖人“锋刃透骨寒”彻底消失了，一堆网上谩骂的ID全是马甲，学校只好选择了沉默，让时间去遗忘一切。

　　“你是一个成年人，你可以想象我怎么过来的？”虽然“铜须”一再强调，到如今，他谁也不恨，谁也不怪，但他的语气随着本刊记者的提问，还是变得快速而尖利，“你可以想象么”这样的反问，穿过电话线直勾勾地朝人袭来。他拒绝说出这两年的经历，也拒绝说出自己如今的生活状态。

　　对于“铜须”的这种情绪，当时到过他家的媒体记者向芳表示很理解。这两年，向芳一直忘不了“铜须”家半夜还连连响起的门铃声，也忘不了自己离开时，“铜须”妈妈绝望地抱着她，哭着问“我们这家人以后怎么办”时，肩膀上湿漉漉的感觉。

　　“我当时就想，这种惩罚对一个学生是否太残忍了？”向芳说。当时，“铜须”面临毕业找工作，这无疑会让他今后的道路有些坎坷。对此“铜须”报以冷笑:“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们!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铜须”透露，现在他依然会上网看帖子，看到那些跟他命运相似的人，他的感觉只有麻木。他用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说，没必要了解他的故事和心情，因为谁也不可能理解他。

　　“忘记我是对我最好的结局。”他重申了一遍，然后挂掉了电话。

　　“帮扶对象”的叹息

　　和“铜须”有相同的苦涩之感的，意外地还有“海淀艺校辱师事件”中网友们为之声援的孙辛卯老师。

　　“我有时候只好自己开玩笑，我就是被唐吉诃德解救的那个小孩。”孙辛卯脸上浮现出一堆苦笑。

　　唐吉诃德第一次出巡时，遇到一个被地主绑在树上痛打的放羊孩子，他解救了那个小孩，命令地主给孩子松绑，并如数付给孩子工钱，地主被吓得一一照办。但唐吉诃德走以后，地主把小孩重新绑在树上，一阵狠揍。

　　2007年5月25日下午4时，一段学生在课堂上辱骂戏耍年逾70的孙老师的视频在网上流传开来，几乎所有的网民都愤怒了。对几个辱师学生的“通缉令”，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论坛，网友自发去海淀艺校声援被侮辱的老师。一夜之间， 从不上网的孙辛卯成了网络事件中的红人。

　　迫于各方压力，学校处理了几名当事学生。而孙辛卯老师在被学校拉去接受学生道歉、拍下照片提供给媒体以平息舆论后，就被放了长假。几天内，学校找了人代替他上课。换句话说，他失业了。

　　孙老师居住在清河毛纺厂的宿舍里，是一套小三室一厅的房子。虽是正午，屋里依然黑漆漆的，客厅里堆满了各式杂物。三间卧室最大的只有10平方米，给患病的大儿子一家三口住，另外一间住了小儿子一家三口，剩下一间是孙老师夫妇的。“家里乱，还是外面聊。”孙老师有些慌乱地把记者往外推，顺手把门掩上。

　　置身这个拥挤寒伧的家庭，海淀艺校的工作对孙老师的重要性就体现了出来。在那个学校教书四年，每月有1600 元的收入，这是孙老师一家八口人中最高的收入，能给因患脑瘤而丧失工作能力的大儿子一家不少帮助。

　　孙老师说，媒体刚开始报道时，不少公司都表示要接纳他，但等报纸上登了他们的名字，自己再去联系时就没有了下文。“他们就是借着我出名。”孙老师提起来有些气愤。此后的一年里，他做过家教，还曾去一个围棋道场教过暑假班，20 08年7月初本刊记者见到他时，老人已大半年没有工作了。

　　失业中，孙老师给自己找了一项“挑错”的活。采访时，他拿出易中天和于丹的书，里面很多地方都用水笔画上了道道，老人一处处指出其中的错误，然后反复叮咛记者一定要写出来，不能让这些东西害了孩子。

　　“我这么给他们挑错，就是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孙辛卯念叨说，自己在文科方面的综合实力，在海淀区是一流的， 同时精通地理、历史和政治三科的老师很少。“可我却找不到工作。”孙辛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经常想，如果不发生这个事情多好”。

　　孙辛卯的故事，难免使人联想到近来网友助奥运冠军郭文寻父的故事。正当“人肉”热情高涨之时，当事人却希望网友罢手以免扰乱其家庭感情。

　　王菲的官司

　　无论律师怎么劝说，王菲都坚决地拒绝采访，他期待在跟天涯、大旗关于侵犯隐私的官司结束后，能从大家视野中彻底消失。

　　当妻子姜岩纵身跳楼、留下博客控诉自己出轨的消息出现在网络上时，王菲知道自己完了。作为一个80后青年，他完全清楚网络的力量，甚至做了一定的心里准备。但是，这场风暴的猛烈，还是让他感受到了绝望。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王菲和“第三者”东方所在的广告公司，贴出了一张开除两人的通知。王菲在网络声讨中变成了一个靠老婆吃软饭读完大学、在妻子自杀后还要争抢遗产的面目狰狞的男子。“打死他”“禽兽不如”“让他混不下去”等词语，成为论坛中出现最多的“板砖”。

　　王菲依然住在父母家。邻居说，有好久没有看见他们家人了。王家的电话经常响起，王菲的手机换了号，但还是有辱骂的电话打过来。他们家的门，也经常被陌生人敲开，只要开门，就会迎来痛骂。

　　王菲的邻居说，事情发生的最初两个月，小区的陌生人增多了，他们的房门也经常被人敲响，打开一看，一群网友拿着关于王菲的各种资料，一边分发，一边挨个向他们诉说王菲的事情。

　　“最开始我也很气愤，但被骚扰多了，也烦。”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邻居告诉本刊记者，第一次听说王菲的事情， 他的确非常鄙视，但后来甚至有点同情王家，尤其是王菲的父母。他曾经看见过一个姑娘，拿着那些材料，从顶楼开始敲门， 非常有毅力，一层层地不停重复王菲的故事。

　　最终，王家和姜家达成了赔偿10万元现金，并给姜岩买了一个三穴墓地的条件，姜岩被安葬。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三个月后，事情快要淡出人们记忆时，王菲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将天涯社区、大旗网站和“北飞的候鸟”告上了法庭，控诉他们侵犯了自己的名誉权和隐私权，要求赔偿7.5万元损失及6万元精神损害抚慰金。

　　京都律师事务所的张雁峰成了王菲的代理律师。他说，当时他提醒王菲，如果打这个官司，赢了未必对他好，输了他更没有办法做人。但王菲表示一定要给自己一个澄清的机会。

　　“我不打这个官司，大家永远会认为我对不起姜岩!”张律师记得王菲说得很坚决。王菲说，第一要澄清的是，自己并不是靠姜岩资助读完的大学;第二，他从来没有想过抢遗产;第三，他跟姜岩的感情出现问题，姜岩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接下了官司的张雁峰，因为很少上网，并不知道网上的动静。那天回家后，他上网搜了搜，被吓了一大跳。“太恐怖了。”张雁峰有点担心，自己是否也会被“人肉”。

　　接下官司没多久，张雁峰就在网上被人写博客臭骂，冠上了无良律师的称号。这些经历，导致张雁峰在第一次开庭时 ，特意把车停到了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因为他害怕网友冲上来，砸了他的车。

　　官司打得很热闹，有网友在现场进行法庭实况转播，有网友嚎啕大哭冲出门。无论庭审怎样激烈，王菲没有一次出现在证人席上。

　　“他不敢来，他真的怕了。”张雁峰说，只有每次庭审前，王菲才会小心地到律所来，谈谈案件，然后再回去。王菲也不出门，也不找工作，因为他知道，已经没有公司肯录用他。

　　最后一次见律师时，王菲显得有几分开心。他说，这几个月，他都偷偷在网上清点支持自己和骂自己的人数的比例， 最近他发现，曾经骂他没良心的人，已经有一半开始同情他，这个结果无疑让他很兴奋。

　　虽然如此，王菲家的门还是敲不开，无论怎么敲。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陶卫华/北京报道

　　事件后期出现了网友的反思

　　“Die豹事件”注定成为人肉搜索的经典。

　　2008年5月16日，汶川地震发生后的第五天，天涯社区出现了一条人肉搜索发动帖，帖子描述一位网名为“D ie豹”的重庆某大学女生地震后的似乎有些冷血的言论:“我想地震来得更猛烈一点儿!”

　　该帖用大大的三个感叹号结尾:“呼吁大家人肉她!!!”

　　特殊的时间背景，高度一致的网友意见，加上散播到公共论坛后的声势，很快形成一场浩大的话语浪潮。一小时后， 这个已经包含了Die豹隐私资料的人肉帖，也出现在她所在学校的贴吧上。

　　“拉出去砍了!”“弄她!”诸如此类火药味十足的讨伐语言接踵而来。Die豹的名字、家庭电话、家人信息，甚至童年隐私，一股脑被曝光在网络上。

　　经历过这场人肉劫的Die豹如今不得不休学在家，她说“现在真的不想再提这件事”。年仅21岁的Die豹话语间已显出沧桑感。

　　那些曾经蜂拥搜索她的人也大多销声匿迹了，但几位豆瓣网友却陷入了对此事的反思。“hval”花了一周时间， 熬了两个通宵，发表了长达万余字的帖子《我所了解的“Die豹事件”》，讲述事件内情;“水底行走”成立了“帮助她， 也是帮助我们自己”讨论小组，小组的置顶帖写着另一名网友“AT”的一段话:“这是每个人的事，不光是你的事，否则我也不会说话了。”

　　从最初的道德义愤到当事人的黯然休学，Die豹事件如同之前的历次人肉搜索事件一样，经历了由发端到推波助澜达致高潮，而后随当事人的屈服收场，期间包含了从网络到现实的种种冲突争端，众多角色或被动卷入或主动加入，共同演出了这部人肉搜索大戏。与历次事件不同的是，戏剧落幕之后，除了“人肉”者们的“胜利”，还出现了部分网友的反思。

　　始料未及的风暴

　　“hval”眼中的Die豹天真、率性，有点幼稚又对人不留心眼。“AT”则把她描述为一个“朋克小青年”。

　　地震当晚，当Die豹在豆瓣网“南方周末小组”发表“很舒坦，我还在想为什么不来得更猛烈一点……”的帖子时 ，她既没想到现实中地震的后果有多严重，也绝料不到将在她身上引发的风暴。

　　当地震死亡人数不断上升，帖子下面开始聚集起网友的零散攻击。Die豹一度跟帖解释自己说死的人不够多，是指与缅甸风灾、唐山地震比较。“hval”则试图从“Die豹”的思想背景理解她的发言，认为“死的人不够多”其实是偏激之词。

　　“AT”坦言，即便是站在理解Die豹的立场上看，当时环境下她的发言仍然显得不明事理。而当这一发言遇到部分网友的关注，“言论放大”不可避免。

　　从事实看来，Die豹引起众多网友注意，并非只是言语出格这么简单。Die豹其实是在有关地震的小组讨论中被盯上的。5月15日深夜，一名网友“爱慕肚滑”成立了一个讨论汶川地震话题的小组，“Die豹”加入其中。

　　这个小组很快被追随Die豹而至的一些网友发现。他们对于该小组的某些立场很有意见，于是号召其帮众加入该小组，攻击组长“爱慕肚滑”。“爱慕肚滑”很快下线，Die豹留下来为维护组长的立场而辩论，结果受到网友群攻。

　　差不多与Die豹遇到群攻同时，“hval”加入该小组。“hval”也认为这个小组当时的做法不合时宜。而愤怒的网友可能把Die豹误认为是组长，也可能在骂了半天之后，真正的组长始终没露面，迫切需要另一个出气筒，于是双方争辩不断升级。

　　争论到此，似乎已与地震无关，而Die豹被置于人肉搜索的放大镜之下，几乎成为必然。

　　“组织”的力量

　　攻击Die豹的网友，都来自一个名为“豆瓣档有爱大剧场”的小组，这个小组的成员大多以马甲面目出现，因之被称为豆瓣的“马甲帮”总舵。小组组长“柳公主”告诉本刊记者，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小组究竟有多少成员，只知道有400多马甲。

　　当日深夜两点多，网友“姥姥|兰若哀悼”在“豆瓣档有爱大剧场”上发起了第一批动员帖，呼吁组员去“骂”“爱慕肚滑”。

　　“hval”根据网友提供的资料回忆，为显示“全体马甲帮的正义、团结”，在短时间内，150个左右的ID涌了进来。

　　“柳公主”也在这时进入小组，她说自己对Die豹说了一句“你想红”，就被Die豹骂得很惨。“水底行走”则认为在“马甲帮”用语用词已经是辱骂的情况下，Die豹不过是回骂过去。

　　“后来Die豹已经没还嘴的兴趣了，帖子涨得很快。”一位旁观的网友描述当时的情景:寡不敌众的Die豹对“ 马甲帮”说，“你们不要在这里闹，我去建个小组，你们来骂吧”。

　　5月16日，Die豹单开了小组“马甲帮的口水淹死Die豹”，以供马甲帮泄火。在这里，Die豹试图对自己在以前小组的发言作出解释，但招来了质疑和更多网友的回击。“贱人”、“奸杀”等词语在小组里随处可见。对这些，“D ie豹”已完全听之任之。

　　当晚，Die豹在小组发出道歉信，被“马甲帮”认为是没诚意后收回。很快，在“姥姥|兰若哀悼”的举报下，D ie豹起初加入的“爱慕肚滑”创办的小组被豆瓣网解散。5月17日下午，“马甲帮的口水淹死Die豹”小组也删帖、解散。豆瓣上的攻击到此告一段落。

　　人肉之潮

　　5月16日22点，早于Die豹发出道歉信，“马甲帮的口水淹死Die豹”小组上出现了“姥姥|兰若哀悼”的人肉威胁帖:“400个人要玩玩你的恶劣思想，那真是太容易了。看着办吧，豆瓣、博客，一步一步来，还有一壁天涯。”

　　此前，骂战中居于弱势的“Die豹”曾在一个小组披露“马甲帮”成员的ID信息。这惹恼了“马甲帮”。网友“ 观音(我爱王爷)”发动组员去骂时说:“有愤要泄、不爽的抑郁的大灾中没处发泄的都去为兄弟姐妹报仇。”

　　上述人肉威胁发出之前，“马甲帮”成员已试图在豆瓣网上发起人肉搜索。不过在公共性并不突出的豆瓣网上，这一呼吁未得到响应。“马甲帮”不肯就此罢休。网友“青儿-制服诱惑小娘子”随后把“Die豹”的言论贴到了天涯社区的“ 娱乐八卦”等版面上，恳请网友启动人肉搜索，但仍未得到响应。

　　此时，“马甲帮”舵主“柳公主”开始在猫扑网上发帖呼吁。“柳公主”回忆说她当时有点冲动，但并没想过要把“ Die豹”真的揪出来对她做什么，只是想“晒晒她的言论”，发完帖后就冷静下来了。

　　当时，猫扑网上正在热烈讨论“辽宁女骂地震”的视频，“柳公主”感觉“网上愤青多”，最终请求管理员删除。由此，她的人肉帖未发出。

　　“柳公主”的行动并未阻止“马甲帮”第二拨人肉搜索的发动。5月17日晚，天涯社区上出现了标题为“她说:‘ 我想地震来得更猛烈一点儿!’”的人肉搜索“成形帖”。

　　这个帖子上，除了“Die豹”的真实姓名，她的生日、身高、血型、星座、宗教信仰、通讯地址、邮箱、电话、Q Q、MSN，甚至中学和大学就读的学校及入学时间等真实资料，全都被公布了出来。

　　随后，“Die豹”的照片、博客也被发布在跟帖中，并经过拼帖、删节和阐释。

　　在这个过程中，网站发挥了什么作用，并不明确。一位网站从业人士告诉本刊记者，实际上任何一起大规模的人肉搜索行动，都离不开网站编辑对帖子的推荐、置顶，在部分案例中，网站甚至难免介入人为操控的嫌疑。

　　可以比照的是，此前发生于天涯的“陈易卖身救母”事件，网友“八分斋”承认，他对陈易进行的自费调查包含着与天涯的沟通，编辑会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在天涯发帖一小时后，同名人肉帖出现在Die豹的学校贴吧上。在几个已被Hval求证为“马甲帮”网友ID的带动下，讨伐之声汹涌而来。

　　在学校贴吧上，Die豹的真名很快被她的同学“肉”出，信息同时反馈到了天涯社区。网友连她母亲的Q Q、她个人博客上的隐私、童年不幸经历一一搜出来“晒”在网上。更多网友以“脑残”、“败类”、“去死”乃至更过激的人身攻击言论回应。有网友甚至“呼吁观光团的筒子们踩踏其博客，沦陷其豆瓣，火攻其校内!”

　　“我哭了，不知道说什么……保护自己不是我的强项。”“Die豹”在给网友的豆邮里说:“(打给学校的)电话投诉也有，我们学校的贴吧也有大量要打我杀我的回帖。……我的妈妈也接到骚扰电话。”

　　当人肉搜索令通过Die豹所在的学校BBS到达她的个人生活圈，Die豹平日的好友和同学也披上马甲加入“肉她”的行列。Die豹的母亲和学校开始接到骚扰电话，对Die豹人肉搜索的规模和形态也就达到了完备，它走完了从区域性论坛到门户型网站再到当事人社区网络，最后到达线下的历程。道德动因、从众心态等叠加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无人可以遏制的齿轮，将一次人肉搜索推向了高潮。

　　网络照进现实

　　攻击Die豹的网友们并不知道或者有意忽略了一些事实:地震发生的第二天，Die豹曾逃课回家看震区报道;地震中她和同学一起去献血，因重庆血库爆满而作罢;得知向灾区捐赠旧收音机的号召后，她回家发动家长，但没找到旧收音机 ;休学那天，她告诉“Hval”，打算去灾区当志愿者。

　　Hval希望这些细节能够证明，Die豹不是所谓的冷血、没人性，只是有自己的表达方式。然而，在网友试图干预Die豹的个人生活时，她注定被作为一个“非我族类”的单面人看待，如同铜须门、姜岩事件或者流氓外教风波一样，当事人只能选择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5月20日，Die豹被辅导员以“一个女孩子，如果事情闹到学校有可能就是开除”为理由，做出休学一年的“建议”。她所在系学生工作办公室的老师向本刊记者表示，在当时舆论压力下，休学是保护她的最好措施。

　　其间，Die豹的辅导老师曾在贴吧里表态:“她说话做事有些欠考虑，本性不坏，请网友原谅”，立刻有“马甲帮 ”网友站出来反驳，连“老师”身份带来的某种认同也失去了效力。

　　办理休学的当天，Die豹在自己的博客贴出道歉书:“我以后再也不会在网络上随性乱说出不负责任的话了。请大家原谅我吧!”

　　Hval认为，在Die豹事件里里，“人肉搜索的报复用途已得到新的发掘”。5月21日，他致信豆瓣管理员， 提请他注意此事，但没有收到回音。事后一个多月内，为维护讨论的和谐和稳定，豆瓣多次加强了对用户和发言的管理力度， 但马甲帮依然平安无事。Hval认为这样的反应令人失望。他追问:“为什么如此严重的、对另一名用户构成实际伤害的行为会被听之任之，即使它违反了豆瓣自己制定出来的用户守则？”

　　“马甲帮”舵主“柳公主”的私人小组上，网友“慕容冲要嘴角翘翘的穿裙子的姐姐”把整个过程概括为“斩豹事件 ”，并承认“活跃的人都是一种非理性的，无责任的状态”，“有的人还是凑热闹的职业喷子”。“柳公主”发言说“万分想体验在舌战的时候舌灿莲花妙语连珠把对手噎得说不出话来的那种快感”。

　　对于事件的后果，发动人肉搜索的网友“silence9520”也做出某种解释:“我承认，把她推上天涯，目的是让她的学校知道，并给她教育。但并不是一定要让她休学不可。”

　　得知“Die豹”休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水底行走”沉浸在绝望、焦虑的情绪中，甚至向一些专家求助，因为 “发生在她身上的，有可能发生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

　　“水底行走”参与了Hval整理事件、寻找证据的工作，并震惊于“马甲帮”网友马甲和真身之间的差距。她后来放弃了这一行动，“因为那难免会翻到他们的个人资料。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产生了一种想要‘惩罚’他们的想法，这无疑触发了自身的阴暗面。”最后，他们把所有关于“马甲帮”的个人资料都删除了。

　　人肉搜索的人格“变脸”

　　一旦卷入其中，谁也不可能真正保持冷静和超然的道德感，网友在越来越强烈的情绪纷争之中走向极端的谩骂和发泄 ，而“自然灾害”也就成为一种无可逃避的结局。

　　“他们好些人白天可以跟她称姐道妹，晚上上了网就蒙着脸任意谩骂她”。在前段时间著名的Die豹事件中，一个叫hval的网友收集到了一些参与人肉Die豹的网友资料，发现在“搜索者”的名单里，有几个人是Die豹的朋友，彼此会在网上交流有关哲学、电影和音乐等话题。但这些Die豹眼里的“好哥们”、“好姐们”，换了个马甲就过来把她往死里整。

　　“他们平时在豆瓣都是文艺青年，但是一变脸，就借助网络来泄私愤和寻找快感。”Hval不乏激烈地对本刊记者说，这并非单纯的情绪义愤和道德感能够解释。

　　“自然灾害”的冷静背后

　　“人肉搜索，从各方面来讲，都是不断进化的。”长年活跃在天涯论坛的“人肉搜索专家”吉四六，吸纳了一套自拟的“人肉搜索进化论” 。

　　“第一个阶段是手工作坊时代。”他说，最初大家都是“散户”，以公布个人资料为重点。 “还是为了玩儿，谁也没怎么当真。”

　　2006年2月的“虐猫事件”事件带来了质的变化。“人肉搜索开始形成了一套完备的流程规范:先在人格上进行分析，然后推测私人信息，最后发出通缉令。最重要的是，大家开始有情绪了，开始干预‘被通缉者’的个人生活。”

　　2006年4月“铜须门”事件中，开始曝露别人生活凭证，还发布了“江湖追杀令”，呼吁社会封杀铜须。“由此 ，一场网络事件，终于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社会讨伐。”

　　“到2007年4月钱军打人事件的时候，网络判决已经开始试图影响法律判决了”。

　　到了2007年底，由“打虎网民”层层推进的“虎照事件”之中，大部分网民开始理性地参与讨论，“到了现在， 大家最关注的，是事实真相。”

　　正如一个少年心理上逐渐成熟的过程——从玩笑，愤怒，再到平静，人肉搜索的道德水准也在经历一个无声的递进。

　　但是，也有人发现，近期的“菊花香香”事件中浓浓的火药味，消解着这种平静的幻象，瓦解着在人肉事件中堆筑起来的道德高台的根基。

　　AT——一个23岁的长沙小伙子，跟Die豹在豆瓣上认识很久了。“她经常跟我哭诉，她已经道歉了，但是网友仍然不肯原谅她。”

　　对于人肉搜索引发的现实后果，比如当事人被骚扰、解雇、休学，造成的心理创伤，吉四六也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你知道什么叫自然灾害吗？就是不可控制的、自然发生的、谁都没有责任的灾害。“人肉搜索”就是这样一种现象。如果给谁带来什么打击了，也属于自然灾害。谁也没责任。

　　“有人说搜索扩大打击面，哪扩大了？没有网络，你在家做了坏事，邻居也会过来敲你的门骂你，现在只不过是全国各地骂你的人多了一些，有什么本质区别？”

　　说到这里，吉四六显得很激动，和他起先的平静以及言语中想要体现的冷静显出反差。这也许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一旦卷入其中，谁能真正保持冷静和超然的道德感？网友在越来越强烈的情绪纷争之中一旦走向极端的谩骂和发泄，“自然灾害 ”是不是就会变为一种无可逃避的结局？

　　我“人肉”我存在？

　　“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你暗恋一个人，你能拿到她在网上的照片。你特别想认识她，就是不知道她叫什么，住哪里。然后你通过她身边的人或事慢慢地查出了她的姓名、联系方式、地址什么的，做完之后你肯定会有很大的成就感。”

　　“聪明的小帅哥”是猫扑赏金猎人群里的网友，对他来说，一次次参与“人肉搜索”最大的原因就是，满足自己的成就感。

　　“人肉搜索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神秘，只要你有耐心，一步一步终究还是能查出来。这种感觉让人很惊奇，好像在破案一样。通过一些蛛丝马迹，一点点把答案搜索出来，你就觉得自己逻辑思维能力特强，特有自豪感。”

　　“聪明的小帅哥”把自己归类为“准福尔摩斯型”，他说在众多热衷于人肉搜索的人中，像他这一类的是最多的。

　　“但是也不都是我这样的。”“聪明的小帅哥”在猫扑上有一些朋友，大家在底下也都认识，“有些人是有自己固定工作的。在现实中生活中，他们通常工作不怎么出色，基本上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那个类型，但是他们在网络上就装大爷了。稍微搜着点儿什么结果就四处嚷嚷。”

　　这两年新流行的一个概念——“宅男宅女”，“聪明的小帅哥”说，这也是参与“人肉搜索”的一个庞大人群。

　　“猫扑上有很多搜索俊男靓女的帖子，一半以上是这些宅男宅女们放上去的，他们也特别热衷于干这事儿。这也怪不得他们，最有活力的时候，却没地方发挥自己的光和热，只能在挖掘别人的隐私里获得点儿自我价值的认同。”

　　“另有一些人，是拿它挣外快的。”“聪明的小帅哥”进一步解释说，有的人会在猫扑上发出搜索请求，重金悬某某人什么的。过去在猫扑网上，“重金”指的一般都是“猫币”(猫扑网发行的网络虚拟货币)，现在，也逐渐有人拿现金“悬赏”。

　　这些各怀心思的人群最终汇成了人肉搜索大军，他们在搜索中的表现会因动机不同而有区别吗？

　　“小帅哥”强调，像他这类“准福尔摩斯”型的，从来不参与骂人，这和吉四六或者其他搜索高手的回答一致。但吊诡的是，在记者采访中，并非“准福尔摩斯”的一般人肉搜索网友也少有承认自己骂人的，论坛上那些飞来飞去的“板砖”似乎难觅出处，却又触目惊心地存在。

　　“聪明的小帅哥”和“吉四六”汇入一场白热化的人肉搜索声浪之中，有人会问，他们追求技术完美的“精英动机” 与装大爷型的言语以及试图支配他人命运的“道德行为”的区别，又剩下多少意义呢？

　　哪一个是我

　　在对铜须、王菲、菊花香香、流氓外教等“道德罪犯”的网上讨伐中，伴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责骂:“贱人”“奸杀 ”“拉出去砍了”——这些言辞，散发出比被“人肉”者更大的反道德意味。

　　这些暴躁的“道德评判者”，在现实中摇身一变，可能又回归了一个乖乖女，或者彬彬有礼的绅士的形象。

　　“哪一个是我，我说不清，可能都是。我的心，是一个分裂的矛盾体。”大学毕业两年，依然待业在家的小K几乎天天趴在猫扑上，“朋友们都很忙，只有我闲，没工作，也没女朋友。我觉得憋屈，但是不能跟爸妈说。”

　　小K过去曾经沉迷于网游，现在他迷上了“人肉搜索”，他觉得其实这跟网游性质差不多，更刺激一些，“在现实里我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我愤怒但是我得压抑着自己。在这里没人认识我，我完成一次搜索，别人就叫我‘高手’，我不高兴了，还可以发起一次‘道德讨伐’，我觉得挺好。”

　　“‘人肉搜索’里的确存在双重人格，而且是挺分裂的。”曾经参加过几次搜索的AT坦率地说，“搜索者本身就是一种不认真的态度，其实，不管你是文艺青年也好文艺流氓也罢，骂人是大环境，是在随波逐流。如果你搜索，而你又不骂人 ，那就不好玩儿了，‘不够娱乐’了。”

　　AT补充说:“这种表达方式，有时也是种逃避责任的表现。半开玩笑或者骂人时说的那些话，即使说错了，也好推脱。”娱乐和逃避的态度，是人格“变脸”的诱因。

　　“我不认为他们是双重人格，而是一种不健全的人格。”Hval说。对于网友们批判或搜索他人时赖以立足的道德感，hval考虑了很久后说:“只有自省范围内的，才可以称为道德。”

　　曾经被“人肉”过的网友旖°C旎，经常潜伏在Q Q的人肉搜索群上。“我不是为了搜人，我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被他们无情地搜索。”

　　旖°C旎说，他看到过别人搜索他的资料，但是他不想跟那些搜索他的人正面对话，“现在，我就是一种看戏的心态。”

　　谈话中，旖°C旎突然暴躁起来:“你们别高兴，我也能反过来搜你们。”

　　“法不责众”的时代也许将过去

　　8月25日，朱志刚等全国人大常委在审议刑法修正案草案时，提出网络“人肉搜索”严重侵犯公民权益，需追究刑事责任。这条消息，使有关人肉搜索的法律后果争议立时趋于严峻。

　　与此呼应的情形是，进入2008年7月以来，号称“很肉很强大”的天涯人肉搜索第一次遭遇了重大挑战。难住他们的主角是一位名叫“菊花香香1986”的“高官小三”。

　　“人肉”们(人肉搜索者)试图通过网络搜索当事人身份证、手机信息、驾驶证乃至银行账户，甚至实地调查，穷尽各种手段、历时一个多月的努力，仍未能得到关键性证据。真相似乎在某种隐形力量的操纵下隐匿。

　　“‘肉’敏感人物太难了。”网友“臭虫不臭”抱怨说，背后可能涉及的贪官是这次“菊花事件”中“人肉”效率低下、至今难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原因。

　　这也许只是某种臆想，更直接的原因可能是缺乏知情人爆料和黑客高手的介入。这些环节的缺失限制了人肉搜索成功的可能性，而“人肉”行为中的偏差、出错和进展中的不可控因素却在增加。

　　更大的压力则来自悬于“人肉”们头顶的法律风险。“菊花香香”事件中，几乎在人肉搜索行动的同时，当事人就邀请到了实力雄厚的律师，高调展开法律维权行动。“公布个人信息是否违法？律师如何通过IP查到个人真实身份？”类似的疑问开始在网友间讨论，“人肉们”因此变得小心翼翼。

　　侵权的担心，搜索技术的局限性，加上商业炒作的嫌疑，错综因素之下，人肉搜索展示出颇为窘迫的复杂性。它与法律的纠葛与救赎，注定不会是“法不责众”那么轻松和简单。

　　“菊花门”风波

　　“对人肉们而言，最大的愿望是揭出一个丑陋事实的真相。”网友“菊花御用”用这样的表述解释他们连续半个多月来熬夜肉“菊花”的精神动力。

　　不过，此次“丑陋真相”的揭开过程，看起来远没有之前“人肉““史上最牛小三”张美然、“逼死贤妻”的出轨丈夫王菲那样顺利。

　　2008年6月16日，名为“菊花香香1986”的网友在天涯杂谈上公开发出标题为“我就喜欢做二奶，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就很好啊!”的帖子，称自己是傍上政府高官的大四女生，并大晒其优裕物质条件:有“老公”给的500万元存款、150平方米豪宅和一栋别墅，还开着标致汽车等等，言语间流露出对“二奶”生活的满足。

　　问题女人的高调露面吸引了大批天涯网友的眼球。人肉引擎在6月27日正式启动。ID为“wangyouisl iliang”的神秘网友把称是“菊花香香1986”的两张照片发在了论坛上。随后网友根据照片搜索到“菊花香香19 86”的博客、Q Q号。短短几天内，此帖点击超过50万次，跟帖达到117页，无数网友展开人肉搜素。

　　网友从上传照片的标志性建筑分析出拍摄地在成都，随后追踪到这位网名叫“s ”女子的“真身”——成都一家酒吧的老板赵女士，并爆出其住址、家人电话。

　　接下来形势急转直下，很快赵女士站出来大呼冤枉，称自己“很少上网”，只在之前上传了一些生活照到博客上，更不认识什么“菊花香香1986”，不明白自己的照片为什么被误用;对于“二奶”之说回应说自己的孩子都已经4岁了，5 00万存款更是无稽之谈。

　　稍后更有网友提出质疑说，根据“wangyouisliliang”的名字与“菊花香香1986”登记信息上的关联性判断可能为同一个人，整个事件也许只是一场自编自导的炒作闹剧。

　　但“人肉们”并不就此甘心，他们依然坚信“菊花香香”的真实存在，并试图对赵女士进行挖地三尺的信息搜罗，甚至放言要揪出幕后的“贪官”。网友“肉贪官”向本刊记者提出疑点:赵女士自称老公是个50岁的商人，但一直未拿出结婚照以证清白。

　　不过接下来的“人肉搜索”并未让赵女士的身份之谜变得清晰。最奇怪的是“没有一个认识她的人站出来”。

　　在历次著名的人肉事件里，熟人爆料是人肉引擎得以推进的重要环节。但“菊花门”人肉启动20多天来，媒体报道和网络转载铺天盖地的情况下，除了朋友和家人的说法和证词，却再没有其他人见过她、认识她。其丈夫更如人间蒸发，从未露过面。

　　人肉过程也出现蹊跷变化。网友开辟的菊花人肉Q Q群里，一开始有成都的网友参加，并表现积极，但后来纷纷退群离开。成都网友“我就是小号”留下一句“水很深，你们都不要管这件事情了”就再也没出现。这使“人肉”们更加疑惑，深信其后有隐秘。

　　就在搜索“菊花香香”陷入谜团之际，称“生活受到严重干扰”的赵女士展开了法律维权行动，并开启维权网站。

　　“律师函在经过赵女士确认后即将发出。”日前赵女士代理律师李渝生向本刊介绍:涉及的12家网站和发起人肉搜索的“wangyouisliliang”、“酱油师傅”等5位主要责任人，都将接到律师函。如果网站和网民不终止侵害赵女士名誉的行为，将采取进一步的法律行动。

　　大张旗鼓的“菊花门”人肉搜索开始转入到“地下”。人肉Q Q群里，200多位网友每天四五十人同时在线为人肉 “菊花香香”熬夜战斗。但连续20多天的人肉搜索，并未能找到关键证据证明赵女士就是“菊花香香1986”、或者与其有重大关联，反而是出现了诸多信息错误:菊花香香是1986年出生，赵女士驾驶证显示其生于1982年;“菊花香香” 帖中说自己正在读大学，而赵女士称自己从没上过大学——如此信息错漏，使网友群体在当事人的法律攻势面前顿处窘境。

　　“误肉”与“纠错”

　　在人肉搜索的年代，“误肉”本是难免之事。最典型的是轰动一时的“铜须门”事件。

　　参与过这场人肉大戏的资深肉友“KAIK”向本刊记者回忆了“UP”被无辜牵入的细节。当时，在寻找“铜须” 的过程中，“人肉”们最先确定的只有一个Q Q号。通过这个Q Q号，他们找到了一个新浪天堂2玩家的资料，发现ID为“ 稀帅”的人正在卖号并留下其手机号码。而“铜须”Q Q的昵称正是稀帅。

　　网友认定卖号的人就是“铜须”本人，而这个玩家资料中的照片上“拿着滑板的照片男身材瘦小神情猥琐”，也让部分似有“心电感应”的“人肉”们确信:“他就是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包皮男(铜须)!”该照片一时在网上传得满天飞。

　　事后证明，是“铜须”借了他朋友“UP”的账号去卖自己的游戏号，那张照片并非“铜须”。“UP”张冠李戴顶着“偷情男”的名声过了一个星期。其间“UP”最多时一天能接到五六十个电话，他说:“一般都是上来就骂人的，各地口音都有……”

　　后来，黑客破解了“铜须”的MSN密码，冒充“铜须”和他的朋友聊天时，才发现已经公布的“铜须”照片其实是 “UP”。之后“人肉”们进行纠错，并重新锁定目标，最终找到了“铜须”本人。

　　另一起“北大博士殴打岳父母”的人肉搜索中，网友却没有得到纠错的机会。

　　在天涯出现的人肉帖中，北大博士孟领被描述成了一个“禽兽不如”的人物:在利用完岳父母带小孩直到上幼儿园后 ，即开始驱赶他们离开，并大打出手。

　　出于中国人的传统孝道观，网友的舆论一边倒地站在了岳父母一边，一致谴责北大博士无良，并对博士进行人肉。后来更多信息披露，网友们才知道自己被发起人的“一面之辞”蒙蔽了。

　　人肉过程中，“女儿状告亲生父母腾房”的官司择期开庭。在孟领、邻居的描述和媒体的报道中，真相完全逆转，变成了岳母动手打了女婿并驱逐女儿女婿、在小舅子怂恿下妄图私吞他们的房产。网友对小舅子启动搜索，发现最早在西祠胡同上发出北大博士帖的就是小舅子本人。天涯上的人肉启动不过是小舅子试图通过占领舆论向当事人施压的一种有意“策划”。人肉最终以小舅子的姓名、电话、个人信息被曝光而告终。

　　天涯资深网友“广州老农”就此感叹:“网友自己没有太强的辨别能力，全被那家人耍了。”

　　猫扑人肉专家“JERRY”则认为人肉群的遭遇很正常:“别想着人肉就能怎么怎么，事实证明成功率很低。”作为一种自发性的新现象，人肉搜索的历史一路伴随着误差，试错——出错——纠错的过程贯穿始终。只是，这种纠错过程往往难以自行善后，法律的介入也就成为一种必然。

　　隐私争议

　　“菊花香香”事件中，四川英济律师事务所为当事人赵女士提供了免费法律服务，该所合伙人李渝生向本刊表示，赵女士并不属于法律援助对象，该所出手援助是考虑到此类网络侵权案件的特殊性。一方面侵权行为常有发生，另一方面通过法律武器维护到合法权益的少之又少，他希望“通过维权过程，提高网友的法律意识”。

　　人肉方的强势维权行动让网友开始顾虑自己可能面对的法律后果。一些人在群内提问:“发律师函得有对方明确姓名和地址，他们通过什么途径获得一个天涯ID的真实身份呢？”为此，人肉群里请来了专业律师咨询。“臭虫不臭”表示“万一我们被告了，这位律师准备无偿帮忙应诉 ”。

　　律师的介入也让人肉群友的行为变得谨慎，对部分网友提出的“通过技术手段查询相关人IP、通讯记录”的建议， 大部分人表示反对，尽管通过这种方式人肉就快多了。

　　目前人肉搜索在法律上构成的侵权行为尚未有法院判例产生，但诉讼事件已不是新闻。就在“菊花门”热闹上演的7 月7日，号称“人肉搜索第一案”的“王菲案”经历了第三次开庭。

　　对于侵犯隐私权的指责，“人肉”们存有异议。“臭虫不臭”反驳:“那些‘隐私’是我们在网上听人家说的，照片是从她(赵女士)空间里弄来的，驾照也是媒体给的，我们最多算凑热闹吧，怎么也不算侵犯隐私啊！”

　　业界对这一问题一直存在争议。6月29日北京朝阳法院召开的“网络中的个人隐私保护”法律研讨会上，北京邮电大学网络法律研究专家刘德良教授提出:电话号码、工作地址、家庭住址等具有通讯作用的个人信息，本身就要用于交流，将这些信息予以公布并不能构成对隐私权的侵害，往往是后来的“滥用行为”造成了当事人权利的受损。

　　张雁峰则认为是否构成隐私权侵害应根据公布信息的目的判断，“在王菲案中，网友提供其个人信息的目的就是为了搜索王菲，对他抨击并构成压力。”

　　暨南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刘文静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则表示，大多数的人肉搜索或多或少都涉及到隐私侵权。虽然网民是出于公众审判、网络监督传播这些信息，但与某种有争议之言行的道德谴责相比，普通公民隐私权的地位处于更高地位。

　　有理由相信，人肉搜索引发的法律诉讼只是开始，这一棘手的社会现象，将成为法律必须认真开掘和应对的一个课题。

　　“法不责众”之惑

　　潜在的侵权风险对正在发生的人肉行为产生了直接影响。如今，天涯已经对“菊花香香1986”的“二奶”帖进行封帖。但海量的谩骂、人格贬损和侮辱性言辞已经在网络上存在，成为日后诉讼中的素材。

　　网络声讨也常常扩展为现实攻击，直接影响当事人的正常生活。王菲案中，网友对王菲供职公司进行电话、邮件骚扰 ，并发起抵制当事人公司所服务的客户产品，又到王菲父母家进行“讨伐”。

　　张雁峰认为，这些行为同样构成对当事人的名誉权侵害，“如果能查到侵权的网友，当然可以有选择性地起诉其中主要的”。但是张雁峰面对的麻烦是“网友人太多了，而且有些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有网友问:“我打电话去骂了，就一个电话，法院能判我什么罪？”

　　资深肉友“KAI K”把人肉搜索归结为“可怕的地方在一个众字”。这个“众”字使得其即便触犯到法律底线也很难认定、追诉。

　　即便是比较明确、集中的网络侵权个体，追诉仍然存在难度。两年前，湖南人张小夫无辜牵入一场“网络通缉令”。 ID为“牙疼妹妹”的网友在“天涯杂谈”上对他启动人肉搜索，把张小夫的手机和家庭住址公布在网络上，甚至连8岁女儿是领养的隐私也被公布。因为找不到“牙疼妹妹”，愤怒的张小夫把天涯在线告上了法庭。

　　一审张小夫胜诉，法院判决天涯赔偿其精神损失费3万元。但随后天涯提出上诉，并向法院建议应追加被告人，即发帖者“牙疼妹妹”。法院接纳了这一提议，接下来的法律程序却就此停滞不前。

　　审理此案的湖南省桃江县法院法官祖金辉向本刊记者介绍，该案二审将在本月开庭，但追加的被告人“牙疼妹妹”至今没有找到，这成为此案的死结。

　　北京大学公法研究中心主任姜明安接受本刊采访时剖析说:“从表面上看是法不责众、难以取证，最根本的问题是互联网的立法滞后于现实需要。现在没有专门的法律，也没有相关判例，可以比较明确地界定网民、网站的行为哪些属于违法， 违反了怎样的法律。”

　　而这，也正是目前人肉搜索面临的最大法律困境。在此状况下，张雁峰只能把起诉主体确定为网站，他的依据是国务院信息服务管理办法中相关规定提到:“网站经营者有义务删除违法信息”。

　　但网站在人肉搜索中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目前也同样存在争议。王菲案一审中，被告海南天涯在线、大旗网提出他们的抗辩理由，“王菲个人信息并非三个网站公布，是网友通过搜索方式搜索并公布的。”

　　清华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赵晓力认为，网站监管义务仅限于事后审查报告，一旦出现了泄露个人隐私的帖子，网站立即向有关机关报告，同时对地址进行记录，保存60天以便相关机关调查。

　　海南天涯在线法务部舒女士向本刊介绍，涉及到侵权问题，他们的惯例是由当事人向其投诉后予以删除。目前天涯社区有上千个板块，要求版主一一进行事先甄别是不可能的。他们也只能是加强监管，从技术上尽量过滤掉地址、电话等个人信息。而成为被告让天涯很无奈，舒女士认为王菲更应该去告的是发帖人和人肉网友，因为他们是侵权行为的责任主体。

　　诸般矛盾，也正是眼下人肉搜索进入刑法修正案视野的原因，却不知能否借此进行分解。

　　商业操控的法律救赎

　　近几年人肉搜索中的炒作并不鲜见，最典型的例子是“兰董姐姐”，这位自称拥有几十亿资产的女子在网上炫富并视频抨击80、90后，但通过网友们发动的人肉搜索发现所谓的“兰董”不过是上海某视频网站的小职员，“人肉”们遭遇了一次网络炒作的嘲弄。

　　在法律和道德的纠葛中，转向对公共事件的监督也许是另一条出路。积极参与“周老虎打假”行动的网友“KAIK ”认为，网友的声势和理性判断在周老虎真相的揭示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这是“人肉”们谈及起来可以真正问心无愧的少数事件之一。

　　作为人肉搜索的发源地，猫扑网的赏金猎人们在探索一种广义的提供信息帮助的人肉搜索模式。“任何人都可以请求人肉搜索引擎的帮助，这里你可以提出任何问题、请求任何帮助。”猫扑人肉搜索主管“Yule”向本刊记者介绍，这类搜索更接近于广义的人肉搜索，如国外最流行的科技搜索、社会工程学的搜索或人肉警察破案。

　　面对目前人肉搜索的侵权风险，赏金猎人提出了他们的口号:“以搜索他人隐私暴露他人隐私为耻，以各种个性的方式帮助他人解决疑问为荣。”“Yule”希望他们能够引导一种好的人肉搜索模式，并拟定建立人肉搜索道德公约。他说赏金猎人组织已经在回避一些涉及个人隐私的搜索，“因为注意到这种搜索的负面作用很大。”

　　如果剥离道德因素、移植国外的商业化模式能够成功，无疑比冒法律风险默许甚或操控人肉搜索要有前途得多。中国式人肉搜索能否完成自己的救赎？

　　人性化搜索，意味着搜索引擎的革命性突破

　　在中国，提起人肉搜索，人们能联想起的词语包括网络暴力，骂人，或者道德批判。

　　但是，暴力或批判过后，是否只是一地鸡毛？在这场人肉“讨伐”中，谁是最后的赢家？

　　实际上，人肉搜索眼下已成为中国网络搜索的一种延伸模式和以社区起家的网站的流量增长点。在将来，直接盈利也不是没有可能。各家网站正在暗中着力，在扭转和化解人肉搜索风险的同时，使自己摘到人肉搜索这棵大树结下的第一枚桃子。

　　谁在受益

　　一桩再复杂的事情，只要能找出最大的受益者，就能迅速地接近事实的真相。

　　一位社区网站的老总向本刊透露:“人肉搜索对网站意味着流量，非常态的东西容易带来流量。网站其实是鼓励这种氛围，甚至引导的。”

　　一个客观存在是，所有“人肉搜索”事件中的任何主角，最终都变成了受害者;而人肉搜索发生场所——天涯或者猫扑，却由此收获了点击率的迅速蹿涨。

　　“海淀艺校”事件后，多次操作人肉选题的《京华时报》调查记者任冠军，在博客上贴出了一篇《别他妈的跟我谈网络暴民》。他直言不讳点名，很多网络事件背后都有网站掺和。这些网站的介入，最终结果就是让事件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甚至不断恶化。而网站则借以吸引眼球，赚取对网站生存最关键的知名度和点击率——这意味着广告，甚至大笔的风险投资。

　　任冠军对本刊记者回忆，“海艺事件”发生时，在各大论坛上，众多的人叫嚣要去学校门口等着这几个学生，但最终堵在学校门口的人中，一大半是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还有10多个是视频网站的采访人，天涯网友在对现场做文字直播，少数几人自称是网民，却大多拿着照相机。

　　任冠军说，那些发帖要去围学校的全是马甲，意在造势和鼓动网民，真正的网络暴民可能就是论坛的管理员，即使有一些真的网络暴民，他们的情绪也往往被论坛中的假“暴民”带动。而版主的不断置顶，也在刺激着网民的情绪。

　　任冠军的结论是，“每一件人肉搜索背后，几乎都有网站的影子”。

　　不过，这个结论遭到了几乎所有网站的反驳:“那是网友的自发行为，我们只是给网友提供了一个平台”。

　　人性化搜索

　　中国式人肉搜索如火如荼的同时，国外的“人肉搜索”润物无声地发展，取得了可观的商业利润。他们的人肉搜索并非国内这种游离于法律约束、屡屡伤害当事人的网络狂欢，而形成了一种实时的人工互动帮助服务。

　　其中被称为最具人性化的搜索引擎，是google二代，google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润。其原理就是借助人力使原有的机器搜索更人性化、个性化，实现网络和现实经验的结合。在业内人士看来，这意味着搜索引擎的革命性发展。已经取得数千万美元风险投资的人肉搜索引擎网站chacha.com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目前，chacha.com是拥有世界上唯一实时人力驱动搜索引擎，拥有不计其数的人肉“向导”为他服务。在 chacha上，输入关键词后，首页的左边会出现一个实时信息对话框，被称为“向导”的人在对话框中帮助用户搜索到相关网页，或者与用户进行实时交流解答问题。

　　如果一位对游戏一无所知的父亲想为自己的儿子买一款游戏，他在chacha首页输入“游戏”这个关键词，系统根据关键词分类为其找到一位精通游戏的向导，他会告诉这位父亲当下最流行的游戏是什么及在哪里购买，还会附上相关网址。这就是使用chacha的典型体验。

　　简单来说，chacha的搜索结果来自向导们的经验，向导们则是根据职业、爱好、特长及经历等要素分类，依照相匹配的关键词指定给有需要的用户。一般来说，这些向导将用户提出的问题分类，然后在20秒内将他们需要的页面答复给他们。

　　用户在chacha上进行查询，并不需要付费。而变成chacha的向导并不困难，只要你在chacha上注册，然后填写自己的专长，就可以变成他们的人肉搜索引擎中的一员，逐渐积累信用筹码和获取报酬。

　　凭借“坐在家里赚钱”口号，chacha聚集了大批家庭主妇及在校大学生加入。而用户所需付出的代价，是在等待结果的间隙收看一下与搜索关键词相对应的视频广告。chacha则凭借这块广告得到生存和发展。

　　招贤英雄帖

　　chacha的成功，无疑在透露着一个信息，人肉搜索是一个巨大的商业契机，如果人肉搜索得以规范的话，网站获得的利益，无疑大于现在的中国模式搜索，又规避了侵权风险。

　　天涯执行总编宋铮就在一次接受采访时很直接地表示:“国内现阶段的人肉搜索，其实是一种群体参与的网络狂欢， 有很强的游戏性质。如果加以有效引导和法律约束，会发展成为一种非常高效有益的网络互助模式。而这种模式将毫无疑问地为网站带来利益。

　　从今年年初开始，各大网站开始暗中出手，试图将“人肉搜索”引向商业化应用之路。

　　至于人肉搜索引擎建成后如何运营，google表示目前还处于不公开状态。

　　屡屡在“人肉事件”中现身的猫扑网，6月中旬发了英雄帖，招聘人肉搜索专业人员，他们为人肉搜索员们准备的工资，是猫扑的虚拟货币MP。这些被称为“赏金猎人”的志愿者在两三周内就达到500多人，他们有各自擅长的领域和关系网。通过一些交换途径，MP可能转化为真金。

　　猫扑大杂烩的高级运营经理明月说，他们正在着手整顿人肉搜索“赏金猎人工会”，试图通过一些制度，让人肉搜索组织规范起来。比如要求猎人“无组织有纪律”，不能发布违法信息，并且保护被搜索者的隐私不被公开。如果违规，猎人会受到处罚。

　　“转型是必须的，因为现在的人肉搜索，已经处于触犯法律的边缘。”一位资深网站人士说。

　　一方面是法律的风险，另一方面是出于吸引访问量和商业牟利的考虑，中国式人肉搜索正在双重推力下告别狂欢和躁动，进入理性时代。也许，实用主义的转变，将使网站从幕后走到台前，公开赚取利润，却也不再是唯一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