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史玉柱
来源:经济观察报
2008-07-21 05:05
他突然走了进来,没有任何征兆,绕过横在我面前的椅子,摘下墨镜,冲着我笑。他伸出右手要同我握手,因为他比我高了将近十厘米,这样做时他要谦卑地低头弯腰。
他脸上满是笑容,坐下时马上掏出KENT香烟,摆在会议桌上——这个细节和他的紫砂壶一样被大多数见过他的记者注意到。他看着我,自嘲地笑,“我这个人,烟不离手。”
那天他首先要为阿里巴巴旗下的支付宝和巨人网络的合作录制一段讲话,以便在发布会现场播放。这次合作被渲染成马云和史玉柱这两个著名商人在商业上的联手。人们期待着看到史玉柱和马云两个人同时出现,但是两个人都只是各自送来了一段录像。
在后来那次发布会的现场我看到,大屏幕上的史玉柱尽管眼睛看着摄像机,但是手却在不断抚摸着自己的紫砂壶,时而旋转它,时而用手指轻击,或者用手掌轻拍,他不会意识到所有这些细节都会被捕捉下来。而马云的录像则显得异常干净。这个瘦小的男人安静地斜坐在座椅上,没有任何附加动作,非常连贯地表达着自己对史玉柱个人的欣赏,以及对合作的期待。马云说,史玉柱是他“非常欣赏和尊重的一个企业家”。他们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共同录制备受欢迎的电视节目“赢在中国”。在那些交流中,史玉柱“对客户的理解和对市场的把握”让他受益匪浅,他们还会经常探讨“互联网的未来、社区以及网游之后互联网的大趋势”。
“史总和马总,是比兄弟还亲的关系”,跟随史玉柱已久的部属、巨人的副总裁陆永华大声说。台下是数十位来自各个媒体的记者。他另一句让人印象深刻的话是:“对阿里巴巴可以用‘神奇’来形容;而对巨人应该用‘传奇’来描述”。当然,很多人认为“巨人传奇”在道德上值得怀疑。史玉柱更是曾经和马云开玩笑说:“我们两个都是做企业的,可是你看,他们都说你是企业家,而我,只是个商人。”
现在,这项“传奇”的缔造者正坐在我面前,不带手表,也不用手机,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红色T恤搭配白色运动裤,他甚至在走进纽约证券交易所那一刻也是一身运动装扮,而不是西装。有人认为这是史玉柱已经无所顾忌的表现。但史玉柱本人的解释是,他仅仅是觉得舒服,正像他每次都会选择剃光头一样。
他的副总裁汤敏回忆自己在1992年第一次见到史玉柱时的情形:史玉柱也是突然走到她面前,“他很瘦,非常瘦,穿着黑色西装和喇叭裤,戴着蛤蟆眼镜,头发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上面烫卷,下面直发发型。我坐在那儿没动,我没想到他是老板。他就站在那儿,我发现他在盯着我看,我就去看他,结果当时他的脸一下就红了,然后不断地用手去推眼镜。他说你是汤敏吗?我说是。他说我是史玉柱。我赶紧站起来,说不好意思。“那感觉就像是我在面试他一样”,“他像大学生一样腼腆”。
十年前的史玉柱一定认不出十年后的史玉柱,汤敏也不能。2002年,在离开史玉柱团队三年多之后,汤敏重新回来。她在电梯里碰到一个男人,光头,大衣裹着瘦高的身躯。“我愣了下,没认出来,老史怎么形象变了。”
这种形象的转变都可以归因于史玉柱第一次创业的失败,那次著名的失败也被很多人谈论。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他直到今天仍然对那种痛苦记忆犹新。失败在他内心身处留下的巨大阴影,他或许从未能走出过。即使今天,他已经成为以擅长发现市场机会并从中获利而闻名的“史大仙”。
失败带来的是史玉柱公众形象上的巨大转变,他突然从全中国最著名的青年企业家变得一文不名。一时之间所有的合作伙伴都出现在媒体上,投诉巨人如何欠款不还,这个案例后来被作家吴晓波写入《大败局》。
史玉柱自己说,当年有3000多篇文章总结巨人的失败——这是别人统计出来的,他迅速补充道——然后,所有人都认为巨人和史玉柱没有可能再成功,或者,至少没有想到史玉柱能够重新聚敛起骄人的财富。当莫尼卡·兰利看到桑迪·韦尔在2002年被评为世界最佳CEO,台下的美国精英们——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家、大公司的总裁和政治家——开始热烈鼓掌时,他不禁想到,在桑迪·韦尔刚刚进入华尔街或者刚刚从世通出局时,可能所有在场的人都会评选桑迪·韦尔为“最不可能成功之人”。时间总是嘲弄着我们的判断力。大多数人始终难以分辨清楚,一个人能够取得巨大成功,获取让人艳羡的名声、权力与金钱,究竟是因为他刚好出现在某个合适时间的合适地点,还是他身上的确有某种特质驱使他必然卓尔不群。
很显然,史玉柱正属于那种具备强大自我驱动力的人。这种人在战争时期可能会成为一呼百应的将军,在一个开放社会可能会成为善于蛊惑人心的政治家,或者拥有大量追随者的宗教领袖,在一个崇尚商业的年代则会是善于捕获金钱的商人。他能够成为异端,也能够成为英雄,关键在于舆论如何看待他采取的方式。
史玉柱则是先成为英雄,再成为异端。他曾经被视做青年人的偶像,随后则成为广受质疑的商人的代表,或者,劣质资本主义的创造者。如果我们仍然热衷于将三十年的中国同19世纪镀金年代的美国相比,史玉柱的对应物则肯定是臭名昭著的强盗大亨——无论是洛克菲勒还是卡内基。他是黑暗骑士,是拥有天分和强大能力的反派,是天然的被攻击目标,是显示我们拥有道德优越的例证。那些煽动人心的词语和义正严词的论证都在说明这一点。艾达·塔贝尔正是依靠攻击洛克菲勒的“邪恶”而成为“扒粪者”中的佼佼者。她小时候生活在产油区,父亲是被大石油生产商逼迫破产的小油田主。复仇的欲望和苦难带来的正义感让她试图用笔将洛克菲勒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是从这个例子来看,我们对同代人大多数的判断都只能等待历史的嘲弄。
“中国的文化,成王败寇,因为我曾经失败,所以我就永远是寇”。史玉柱总是喜欢用文化来解释自己目前的形象。我问他,是否知道外界眼中他是怎样的形象,他迟疑地笑,知道自己的回答会让自己不满,却又不甘心示弱,想要维护自尊:“我不太知道。但是我想肯定不大好。”他努力表现出对外界的评价毫不在意,因为这种评价似乎并没有妨碍到他的公司继续以疯狂的速度制造利润,“大不了我不出门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怎么见人”。这种态度,正类似于洛克菲勒在青壮年时期一直秉持的姿态。
曾经到史景迁的住所探望这位历史学家的诗人北岛惊讶地发现,才华横溢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将自己幽闭在一个对外封闭的空间内,并且乐此不疲。北岛问他:“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这里?”史景迁回答说:“啊,是吗?我一直以为是我把世界关在外面。”那些强大的人格和心灵总是认为自己是在对世界砰地甩门。史玉柱说自己目前的生活非常平静,他没有什么不满意:他每天凌晨睡觉,下午起床,如果公司有事情就在三点左右到达公司,如果没有事情根本不去。他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玩游戏上,他总是说自己将工作和兴趣结合得很好。他几乎从不出门,也很少见除了同事之外的人。我问吴晓波,你认为史玉柱会碰到所谓的“中年危机”吗?吴晓波果断地摇头。他说,生活在自我中的人,怎么会碰到这种危机。果然,当我问史玉柱这个问题时,他迅速反问我:什么是“中年危机”?
“他非常不懂生活”,一个长期跟随史玉柱的员工说,“我觉得他的双重性格很强,我记得他是处女座,他的两面性表现在工作和生活中,工作中他是一个奇才和天才,在生活里,他不太会生活,跟人交际或者沟通,他实在不行。”